本書是譯自英文版Becoming Taiwanese: Ethnogenesis in a Colonial City, 1880s-1950s(哈佛亞洲中心〔Harvard Asia Center Press〕,2019),其檢視殖民時期的基隆與該地居民──透過與其他人及各統治政權的互動──所形塑的認同。本書根據我的博士論文所寫成,完成博士論文之後,我送了一本給基隆文化中心的「鄉土文史資料室」。那時有兩名基隆人—蔡英清和陳青松,他們對我的研究都有許多助益—建議我把「緒論」譯成中文,或至少寫一篇中文前言,才能讓更多基隆居民看到本書。現在回想起來,可惜當時並沒有這麼做。因此我想,在書寫的對象城市中,當時的論文和專書並沒有太多人知道。因此,我很高興本書中譯本能在英文版之後這麼快問世,以便在我企圖描述的對象──基隆人之間更廣為流傳,並分享給任何偏好閱讀中文的人。
但是我們必須承認,這部電影也和所有對歷史事件的戲劇描述一樣,都是對於過去的記憶;內容由其中描述和提及的事件、後來的歷史,以及那個時代的普遍關懷共同構成。各層次的經驗和意義皆有助於決定這種特別的臺灣人意識在不同時期如何歸屬,因此我們不應認為國族主義現在(或曾經)是臺灣人認同的唯一形式。歷史和記憶的先驅研究者皮耶.諾哈(Pierre Nora)形容這兩者的關係是矛盾的,透過這種關係,歷史實際上破壞了真正的記憶—歷史是「指現代社會如何組織過去,過去會受到變化的驅動,因此註定會被遺忘」。這種破壞之後殘存的遺物,和現代歷史學家的產物,就是「記憶所繫之處」(lieux de mémoire)—一個記憶的區域或地點,包括博物館、紀念碑、檔案、歷史著作、地誌、慶典和協定。諾哈的論點過分強調對立,因為其忽視歷史與記憶之間更為動態且彼此組成的關連。但他和其他人將兩者的區別引人注目,卻也凸顯被記住的過去與實際展開的過去之間有所分歧。後者可能經過重組,因此不只追尋現在的根源,我們還必須問一些更開放式的問題:誰是臺灣人?臺灣人的認同是何時、何人、何以建構出來?它純粹是國家的認同嗎?還是可以有其他形式(例如民族、文化、地區或語言)?
學者並沒有忽略臺灣民族這一主題。其中曾探索這個主題的,例如張茂桂、吳乃德和王甫昌等人,都集中在1945年之後的議題。特別是王甫昌探討多個民族在1947年二二八事件之後的發展,描述四個主要族群—福佬人、客家人、原住民和外省人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存在。解嚴時期,語言尤其成了區別這些族群的核心和富有政治意涵的特徵。邵式柏(John R. Shepherd)認為這些族群在戰後的爭端,源自清朝和日治時期的殖民模式,以及福佬人和客家人之間的競爭。然而,雖然已有這麼多學術研究,但國族認同和民族認同之間的確實關係(尤其是在1945年之前),或由臺灣居民每天實際經驗形成認同的過程,都還沒有經過探索。本書試圖避開現在主義者(presentist)的陷阱及以國族為中心的歷史,重新追尋那段遭到遺忘或忽略的臺灣人意識建構。
本書對這些過程的探索奠基在基隆的社會歷史,該地的特殊位置讓我們得以洞察臺灣人民族的起源。侯孝賢的電影使我在研究早期就注意到這個城市,也很快發現它是重大歷史變遷的現場。本章開頭的四段引文中,第一段是英國商人陶德的評價,其可能在當時具有某些正確性,不過接續三段則確實反映出臺灣和居民後來發生的物質及精神轉變。研究過程中,我也發現不同凡響的都市化證據,顯示出基隆這個與區域和全球商業網絡都沒有什麼連結的小型通商口岸,何以竟成為全島的第三大城和最大港口。這個過程中有三個政權—滿清、日本帝國和國民黨政府—都對基隆優先發展(僅次於臺北),而基隆也成為1945年之前日本人在臺灣最集中居住的地區之一,以及1945年之後中國人集中居住的地區。這些事實帶來社會、經濟和政治的互動,有助於建構認同和形成民族。從至少1860年代之後幾十年—不論是日本統治下或國民黨統治早期—基隆都是進入臺灣的主要據點,也像許多港口城市一樣,是「變化的節點」(nodal point of change),有許多交換在此發生,為一個城市和腹地帶來社會、經濟和文化的轉型。也有其他地方(像是高雄和臺中)和基隆一樣,有著快速的城市發展;臺北享有行政中心的榮耀;臺南擁有悠久得多的定居史,也是文化的樞紐,這幾座城市都足以作為研究對象。不過在此時代,臺灣的政府和居民都有意識地把基隆視為臺灣其他地方的模型,那裡發生的事不僅反映,也影響更大範圍的全島發展。高雄可能早在數十年前就成為一個更大的貿易港,到了二十一世紀初期,基隆在臺灣城市中的排名其實也下降了。不過1880年代到1950年代之間,基隆卻是由在地行動者創造出臺灣人族群認同的主要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