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版獨家作者序


能讓台灣的讀者看到這本書，我深感喜悅和光榮。
自二○○二年底起，ChatGPT和Midjourny等各類AI製圖工具在網路上的熱度提升，使我們更感AI融入日常生活當中。隨之而來的，則是有越來越多人嚴正討論「AI的威脅」。
從過去以來，人們就認為AI會搶走人類的飯碗；而AI製圖技術正以出乎意料的速度進步，就連我們原本認為飽含「創意」的插畫家等工作，都不能否認有一天或許會被AI取代。據說小說家也不例外。
而現實中更迫切的威脅，便是最具代表性的「深偽技術」。由深偽技術製作出來的假資訊，精細到難以與事實分別。
濫用深偽技術的案例不勝枚舉，包括合成知名藝人臉部的成人影片、有良知的政治家竟發出仇恨言論的合成影片，以及使用合成照片、由不存在的記者寫出宛如事實的報導等。而當中確實有人因此受害。
儘管有人表示，如果仔細觀察AI製作出來的影片和圖像，就會發現人類的瞳孔不是正圓形，或者AI畫出來的人手形狀很奇怪等，但這些怪異的部分，總有一天也會被修正，屆時深偽技術就更難分辨真假了吧。
我們所居住的世界，已經不是能輕易眼見為憑的世界了。恐怕有一天，我們自己也會因此受害，或者淪為幫凶，一同謾罵受害者。
話雖如此，我目前是一名系統工程師，喜歡新技術，基本上也熱愛AI這類科技。科技對人類而言，永遠都是雙刃劍，用得好能讓我們的生活更方便，帶來幸福，濫用則會帶來危害。科技本身並沒有錯，差別只在於我們的如何運用罷了。
本書的主角是教師，深偽技術差點奪去了他的人生。他身邊有人高明地使用技術解救他，也有人濫用技術。期許我自己也能善用科技，獲得幸福。
祝各位身體健康福氣滿滿。


二○二三年六月九日　於梅雨天的日本
福田和代


1

『湯川老師，那張照片是怎麼回事？』
東都電視台的羽田製作人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家裡的電腦前出期中考試題。
第一學期還沒結束，學生已經適應班上，也逐漸習慣我這個數學老師。期中考的考題，我打算出簡單一點。應該有幾個學生會拿滿分吧，我不希望他們一開始就害怕數學。
「那張照片是什麼意思？」
我一邊想著考試，一邊問他。
『我就直說了，你老實告訴我吧。你現在講，可能還壓得下來，再慢就來不及了喔。』
羽田的聲音沉悶嚴肅，口氣像審問一樣。我一陣莫名奇妙，注意力從考試轉到他身上。
「你講這樣，我真的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羽田陷入沉默。
『……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他的口氣有點不屑。
電話就這樣突然沒聲音，斷了。
「……現在是怎樣啊？」
羽田的口氣根本就是在撂狠話。我回撥給他，但沒人接。雖然我一頭霧水，但還是決定先忘了他的狠話，專注在考試上。
可是，好難。
再慢就來不及了喔。
我仰頭，手指離開鍵盤。他那句話到底什麼意思？
我看向牆上的鐘，已經晚上十一點了。回到家後，我立刻熱了微波咖哩當晚餐，邊吃邊打期中考試題。餐桌上堆滿用過的餐具。
我把餐具疊一疊，拿到廚房洗。一個人住兩房一廳的公寓實在有點大，太太小茜和女兒結衣，上星期就回娘家了。
冰箱對現在的我來講也太大了。冰箱門上，用磁鐵貼著好幾張照片，有我們三個人的家庭照，也有羽田送的錄影側拍。
看到照片裡自己穿著衣櫥裡唯一一套西裝，應攝影師的要求擺出熱血教師的模樣，還是有點害羞。我拜託太太把照片拿下來，但她都只是笑笑而已。現在想想，她應該從那時候開始，就在盤算一些事了吧。
照片中的我，頭髮剃得很短，長長的臉掛著兩條濃眉，微笑著，然而這個男人卻不知道半年後，老婆會帶著女兒回娘家。
差不多該洗澡、為明天的課做準備了。我關掉電腦，打算明天再想考題。

***

「你是湯川老師吧！能讓我們採訪一下嗎？」
隔天早上，扛著電視台攝影機的電視台工作人員，已經在學校正門等著。
戴著口罩的女記者硬把麥克風推向我，儘管攝影師的手臂掛著電視台的臂章，但上班前遇到這種況狀，還是令人不開心。
「你們有什麼事嗎？」
「我們在等你呢，你看過今天發行的《週刊手帖》報導嗎？」
我經常在電車的拉環廣告看到這本週刊，印象中，大多報導外遇和男女關係新聞，是一本很受中年男性喜歡的熱門週刊雜誌。
「就是這則報導。」
記者把翻開的週刊雜誌推到我面前，看到上面寫著大大的「鐵腕教師」幾個字，讓我吃了一驚。這是在指我。攝影機正拍著。
「報導說你和這位少女有不正當的關係，是事實嗎？對於這張照片場景，你有印象嗎？」
「不正當關係？你到底說什麼？」
我提出疑問的同時，眼睛也看向報導中間的照片。照片拍到我的側臉。坐在我前方、穿著制服的少女，雖然用馬賽克遮住了眼睛，但一看就知道是誰，她是守谷穗乃果。
這個春天因父親工作的關係，剛轉學到其他學校的少女。
「請看一下，報導聲稱你跟這名春季學期前教過的國中三年級少女有性關係，這是真的嗎？」
「我怎麼可能做這麼敗壞風俗的事，況且對方只是小孩而已！」
我因為太氣了，所以說話有點破音。週刊雜誌的照片，看起來像是在飯店房間拍的。我和守谷同學面對面坐在椅子上，對面擺著一張雙人床。這不是摩鐵，而是比較高級的商務旅館。然而，我當然不記得。
「你認得出這位少女是誰嗎？」
「請讓我過一下。」
我知道那是以前教過的學生，但可不能隨便說出來，不知道會給學生帶來多大的麻煩。我推開記者走過去。
「請不要躲！你逃是因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嗎？」
上學的學生們斜眼看著我們在喧嚷，快速走入校園。我看見兩位教師同事往這邊衝來。
「這裡是學校！沒有得到允許，請勿擅自攝影。」
副校長土師跑過來，邊喘邊斥喝。機靈的體育老師辻山，趁機將被電視台人員包圍的我解救出來。
「趕快進大樓。」
「謝謝你幫我脫困。」
他搭著我的肩，一起跑進校園。
「你們在吵什麼？」
一進到學校大樓的入口處，辻山就往後看，確認沒有人跟上。
「我也是一頭霧水。」
「嗯，那些人不是你上的節目的工作人員嗎？」
「他們突然把《週刊手帖》的報導遞給我看。」
就在我搞不清楚狀況並開始解釋的時候，土師副校長擦著汗回來了。
「沒得到允許就在學校正門進行採訪，真是一群惹麻煩的人。」
「副校長，謝謝你替我解圍。」
「湯川老師，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學生跑到職員辦公室來說你被電視台的人困住了，我們嚇了一跳才趕快跑去看看。」
我們邊說邊走向二樓的職員辦公室。一進到辦公室，原本在裡面的幾位老師，談話聲戛然而止，看向我們。其中兩位老師若無其事地將攤開在桌上的報紙疊了起來。
幾年前由於傳染病大流行，學校為了防止疫情擴大而停課，改用線上課程，現在仍有部分課程是採線上教學。原本在操作線上課程機器的老師，也很不自在地看著我。
「電視台的人還在外面喔，他們有說是《週刊手帖》嗎？」
副校長從窗戶看了看校門，嘟噥著。
「好像是刊登了跟我有關的報導和照片。」
副校長眉頭深鎖的同時，剛才把報紙疊起來的某位老師靠了過來。
「應該是指這篇報導吧？」
他讓我們看的，是刊登在報紙下方的《週刊手帖》廣告。一如既往的數個煽情標題裡，「斷臂的『鐵腕教師』」以及我的側臉照吸引了我的目光。
就在大家表情凝重的同時，年輕的國語老師木村走了進來。
「大家早！我在附近的超商買到了今天早上的《週刊手帖》。」
他高舉雜誌爽朗地說完後，發現我也在這裡，表情瞬間變尷尬。應該是有人看到報導的廣告後叫他去買的吧？你看起來很開心嘛，真想說些挖苦他的話。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木村慌張地把雜誌遞給我。
首篇是藝人持有大麻遭逮捕的新聞。還有歌手、政治人物外遇、具減肥功效的食物等報導，接下來才是造成我困擾的報導，則排在在中間左右。
其實我也不是第一次登上週刊雜誌。剛開始的報導都是正面的，但等到我越來越常上電視節目後，推特上面就不斷討論「名人稅」，話題持續了一陣子。因此，看到自己的側臉照出現在週刊雜誌，我其實沒有太訝異。
不過，這次有一股不安的感覺。
「我認得這個女生，她不就是守谷穗乃果嗎？」
副校長皺起眉頭。能記住每個學生的名字，真不是蓋的。
「沒錯，但這個春天轉學了。」
「就是那個小女孩對吧，網球社的。」
體型瘦高，如果班上女生按身高由矮至高來排，她會排在最後面。
雖然她參加的是網球社，但渾身散發著高冷氣質，英姿煥發的模樣，就像是劍道社的。
「這張照片……不對，等等──」
我才正要說我對這張照片沒印象，副校長趕緊打斷我的話。
「我們到校長室說吧。」
他大概是顧慮到這是個人隱私，不好在其他老師們都在的場合下談吧。然而，我故意提高音量，看向旁邊的每一位老師。
「這篇報導根本就是胡扯，我對照片裡的地方完全沒印象。」
如果不說清楚，他們可能會相信週刊雜誌的內容。
聽到我的話，有些老師點點頭，有些面無表情，反應不一。我過去把這些老師當夥伴，看到他們反應出奇冷淡，心都涼了一半。
「……知道了，我相信湯川老師的話。」
副校長用力點點頭，帶著我走到校長室。
末光校長預計今年夏天退休。他神情平靜，大概是想穩穩度過剩下的幾個月吧。
「校長，大事不好了。」
校長嚴肅地聽完副校長說明原由。平常一派輕鬆的校長，難得眉頭深鎖。
「湯川老師，報導中的女生是守谷同學嗎？」
「雖然有用馬賽克遮住眼睛，但穿的是我們學校的制服，整個臉看來，是她沒錯。」
「你說你沒印象，那這張照片和報導是怎麼回事？」
我們三人聽著副校長的說明，輪流看完週刊雜誌的報導。
我看完的想法是，別說不記得報導中陳述的事了，內容根本損害名譽，讓我都想提告了。
四月中旬，號稱「鐵腕教師」的我，湯川鐵夫與三月前曾擔任其班導、現就讀國中三年級的「少女A」進入商務旅館，並在那裡發生性關係。
不舒服的感覺讓我的胃悶痛起來。
「我覺得照片是合成的。整體看起來像是在飯店房間拍的，但如果只有我和守谷同學在的話，照片究竟是誰拍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你們看，這裡有一行小字，寫著照片為示意圖。」
校長指著照片上的說明，副校長馬上皺眉。
「這也惡劣了。大張旗鼓刊登這種照片，有些人看照片就會相信吧，真是不安好心。」
「報導有說，某學生家長B目擊湯川老師和守谷同學走進旅館，真令人好奇。是B告訴週刊雜誌的記者吧。湯川老師，你有懷疑是誰嗎？」
「完全想不到是誰。」
「你有跟守谷同學以外的人，走進或住在報導裡面提到的新宿區商務旅館嗎？」
「我有住過新宿的商務旅館，但因為報導沒提到旅館名稱，所以很難判斷，而且我都是一個人住旅館，從沒跟別人一起住過。」
校長用手摸摸下巴，苦惱地歪著頭。
「不知道守谷同學還好嗎？她才剛轉學，如果沒捲入這麼大的風波就好了。」
「真令人擔心。雖然有用馬賽克遮住眼睛，但國中生的照片被刊登在這種報導，完全不符常理。」
我聽著校長和副校長的對話，發現自己必須以守谷同學的狀況為優先考量，腦袋瞬間一片空白。由於事出突然，我沒能先想到才國中生的守谷，心靈可能受創。
然而，我自己都還不能相信這是發生在現實中的事。
「和她的父母聯絡到了嗎？」
副校長看向我。
「知道她轉去哪間學校。如果她媽媽沒換手機號碼的話，就能聯絡到。」
「……我打手機給她媽媽吧。如果讓湯川老師打，之後恐怕會無端受到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