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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花落
    編/著者: 張愛玲
    出版社:皇冠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9-11-08
    ISBN:9789573325994
    參考分類(CAT):
    參考分類(CIP):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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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內容簡介 |
    內容簡介
    在婚姻不自由的晚清時代,男人往往只能在妓院裡尋覓談戀愛的對象。當時的妓女被稱為「先生」,和客人划拳喝酒、平起平坐,遠比家中的妻子知情識趣。別以為婊子無情,如果無情,漱芳就不會和玉甫生死纏綿,小紅也不該因為吃醋而齜牙咧嘴地哭鬧打人;而他們更絕不只是逢場作戲,否則子富便不必向翠鳳全面投降,蕙貞也不可能嫁給蓮生。發生在這裡的種種故事,講的其實正是男男女女最迫切需要的--愛情……  張愛玲從十三四歲就開始讀《海上花列傳》,非常著迷於這部看似散漫隱晦、卻蘊藏無限餘韻的小說傑作,更讚歎其淒清的境界是愛情故事的重大突破!電影大師侯孝賢並曾根據張愛玲版的《海上花開》、《海上花落》拍成「海上花」,透過封閉空間的長鏡頭,觀照出情愛的縹緲與人性的幽微,正如張愛玲筆下那股含蓄不盡的美感。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張愛玲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  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近年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海上花列傳序            胡適探尋海上花列傳的作者  海上花列傳的作者自稱『花也憐儂』,他的歷史我們起先都不知道。民國九年,蔣瑞藻先生的小說考證卷八引譚瀛室筆記說︰  海上花作者為松江韓君子雲。韓為人風流蘊藉,善弈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滬上甚久,曾充報館編輯之職。所得筆墨之資悉揮霍於花叢。閱歷既深,此中狐媚伎倆洞燭無遺,筆意又足以達之。……  民國十一年,上海清華書局重排的『海上花』出版,有許菫父先生的序,中有云︰海上花列傳……或曰松江韓太癡所著也。韓初業幕,以伉直不合時宜,中年後乃匿身海上,以詩酒自娛。既而病窮,……於是乎有海上花列傳之作。這段話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我便打定主意另尋可靠的材料。  我先問陳陶遺先生,托他向松江同鄉中訪問韓子雲的歷史。陶遺先生不久就做了江蘇省長;在他往南京就職之前,他來回覆我,說韓子雲的事實一時訪不著;但他知道孫玉聲先生(海上漱石生)和韓君認識,也許他能供給我一點材料。我正想去訪問孫先生,恰巧他的退醒廬筆記出版了。我第一天見了廣告,便去買來看;果然在筆記下卷(頁十二)尋得『海上花列傳』一條︰  雲間韓子雲明經,別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不屑傍人門戶。嘗主申報筆政,自署曰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一八九一)秋應試北闈,余識之於大蔣家衚衕松江會館,一見有若舊識。場後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輪船,長途無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說稿相示,顏曰花國春秋,回目已得二十有四,書則僅成其半。時余正撰海上繁華夢初集,已成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讀,喜此二書異途同歸,相顧欣賞不置。惟韓謂花國春秋之名不甚愜意,擬改為海上花。而余則謂此書通體皆操吳語,恐閱者不甚了了;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話為佳。乃韓言︰『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操吳語?』並指稿中有音無字之?覅,謂『雖出自臆造,然當日倉頡造字,度亦以意為之。文人遊戲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別開?』余知其不可諫,斯勿復語。逮至兩書相繼出版,韓書已易名曰海上花列傳,而吳語則悉仍其舊,致客省人幾難卒讀,遂令絕好筆墨竟不獲風行於時。而繁華夢則年必再版,所銷已不知幾十萬冊。於以慨韓君之欲以吳語著書,獨樹一幟,當日實為大誤。蓋吳語限於一隅,非若京語之到處流行,人人暢曉,故不可與石頭記並論也。我看了這一段,便寫信給孫玉聲先生,請問幾個問題。韓子雲的『考名』是什麼?生卒的時代?他的其他事蹟?  孫先生回信說這幾個問題他都不能回答;但他允許我托松江的朋友代為調查。  直到今年二月初,孫玉聲先生親自來看我,帶來小時報一張,有『松江顛公』的一條懶窩隨筆,題為『海上花列傳之著作者』。據孫先生說,他也不知道這位『松江顛公』是誰;他托了松江金劍華先生去訪問,結果便是這篇長文。孫先生又說,松江雷君曜先生(?)從前作報館文字時署名『顛』字,大概這位顛公就是他。顛公說︰  ……作者自署為『花也憐儂』,因當時風氣未開,小說家身價不如今日之尊貴,故不願使世人知真實姓名,隨意署一別號。  按作者之真姓名為韓邦慶,字子雲,別號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隸舊松江府屬之婁縣。本生父韓宗文,字六一,清咸豐戊午(一八五八)科順天榜舉人,素負文譽,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隨父宦遊京師,資質極聰慧,讀書別有神悟。及長,南旋,應童試,入婁庠為諸生。越歲,食廩餼,時年甫二十餘也。屢應秋試,不獲售。嘗一試北闈,仍鎩羽而歸。自此遂淡於功名。為人瀟洒絕俗,家境雖寒素,然從不重視『阿堵物』,彈琴賦詩,怡如也。尤精於弈;與知友楸枰相對,氣宇閒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松人之談善弈者,猶必數作者為能品云。  作者常年旅居滬瀆,與申報主筆錢忻伯、何桂笙諸人暨滬上諸名士互以詩唱酬,亦嘗擔任申報撰著;顧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論說外,若瑣碎繁冗之編輯,掉頭不屑也。與某校書最暱,常日匿居其?閣中,興之所至,拾殘紙禿筆,一揮萬言。蓋是書即屬稿于此時。  書共六十四回,印全未久,作者即赴召玉樓,壽僅三十有九。歿後詩文雜著散失無存,聞者無不惜之。妻嚴氏,生一子,三歲即夭折;遂無嗣。一女字童芬,嫁聶姓,今亦夫婦雙亡。惟嚴氏現猶健在,年已七十有五,蓋長作者五歲云。……  過了幾個月,時報(四月廿二日)又登出一條懶窩隨筆,題為『太仙漫稿』,其中也有許多可以補充前文的材料。我們把此條的前半段也轉載在這裡︰  小說海上花列傳之著作者韓子雲君,前已略述其梗概。某君與韓為文字交,茲又談其軼事云︰君小名三慶,及應童試,即以慶為名,嗣又改名奇。幼時從同邑蔡藹雲先生習制舉業,為詩文聰慧絕倫。入泮時詩題為『春城無處不飛花』。所作試帖微妙清靈,藝林傳誦。踰年應歲試,文題為『不可以作巫醫』,通篇係游戲筆墨,見者驚其用筆之神妙,而深慮不中程式。學使者愛其才,案發,列一等,食餼於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煙霞癖。家貧不能傭僕役,惟一婢名雅蘭,朝夕給使令而已。時有父執謝某,官於豫省,知君家況清寒,特函招入幕。在豫數年,主賓相得。某歲秋闈,辭居停,由豫入都,應順天鄉試。時攜有短篇小說及雜作兩冊,署曰太仙漫稿。小說筆意略近聊齋,而詼詭奇誕,又類似莊、列之寓言。都中同人皆嘖嘖歎賞,譽為奇才。是年榜發,不得售,乃鎩羽而歸。君生性疏懶,凡有著述,隨手散棄。今此二冊,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燈謎等雜作,無不俊妙,郡人士至今猶能道之。海上奇書  『海上花』作者自己說全書筆法是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的。『脫化』兩個字用的好,因為海上花的結構實在遠勝於儒林外史,可以說是脫化,而不可說是模仿。儒林外史是一段一段的記載,沒有一個鳥瞰的布局,所以前半說的是一班人,後半說的是另一班人──並且我們可以說,儒林外史每一個大段落都可以截作一個短篇故事,自成一個片段,與前文後文沒有必然的關係。所以儒林外史裡並沒有什麼『穿插』與『藏閃』的筆法。海上花便不同了。作者大概先有一個全局在腦中,所以能從容布置,把幾個小故事都摺疊在一塊,東穿一段,西插一段,或藏或露,指揮自如。所以我們可以說,在結構的方面,海上花遠勝於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只是一串短篇故事,沒有什麼組織;海上花也只是一串短篇故事,卻有一個綜合的組織。  然而許多不相干的故事──甲客與乙妓,丙客與丁妓,戊客與己妓……的故事──究竟不能有真正的,自然的組織。怎麼辦呢?只有用作者所謂『穿插,藏閃』之法了。這部書叫做『海上花列傳』,命名之中就表示這書是一種『合傳』。這個體裁起於史記;但在史記裡,這個合傳體已有了優劣之分。如滑稽列傳每段之末用『其後若干年,某國有某人』一句作結合的關鍵,這是很不自然的牽合。如魏其武安侯列傳全靠事實本身的連絡,時分時合,便自然成一篇合傳。這種地方應該給後人一種教訓︰凡一個故事裡的人物可以合傳;幾個不同的故事裡的人物不可以合傳。竇嬰、田蚡、灌夫可以合傳,但淳于髡、優孟、優旃只可以『彙編』在一塊,而不可以合傳。儒林外史只是一種『儒林故事的彙編』,而不能算作有自然連絡的合傳。水滸傳稍好一點,因為其中的主要人物彼此都有點關係;然而有幾個人──例如盧俊義──已是很勉強的了。海上花的人物各有各的故事,本身並沒有什麼關係;本不能合傳,故作者不能不煞費苦心,把許多故事打通,摺疊在一塊,讓這幾個故事同時進行,同時發展。主腦的故事是趙樸齋兄妹的歷史,從趙樸齋跌交起,至趙二寶做夢止。其中插入羅子富與黃翠鳳的故事,王蓮生與張蕙貞、沈小紅的故事,陶玉甫與李漱芳、李浣芳的故事,朱淑人與周雙玉的故事,此外還有無數小故事。作者不願學儒林外史那樣先敘完一事,然後再敘第二事,所以他改用『穿插,藏閃』之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閱者『急欲觀後文,而後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其中牽線的人物,前半是洪善卿,後半是齊韻叟。這是一種文學技術上的試驗,要試試幾個不相干的故事裡的人物是否可以合傳。所謂『穿插,藏閃』的筆法,不過是實行這種試驗的一種方法。至於這個方法是否成功,這卻要讀者自己去評判。看慣了西洋那種格局單一的小說的人,也許要嫌這種『摺疊式』的格局有點牽強,有點不自然。反過來說,看慣了官場現形記和九尾龜那一類毫無格局的小說的人,也許能賞識海上花是一部很有組織的書。至少我們對於作者這樣自覺地作文學技術上的試驗,是應該十分表敬意的。例言另一條說︰  合傳之體有三難。一曰無雷同︰一書百十人,其性情言語面目行為,此與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無矛盾︰一人而前後數見,前與後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無掛漏︰寫一人而無結局,掛漏也;敘一事而無收場,亦掛漏也。知是三者,而後可與言說部。  這三難之中,第三項並不重要,可以不論。第一第二兩項即是我們現在所謂『個性的描寫』。彼與此無雷同,是個性的區別;前與後無矛盾,是個人人格的一致。海上花的特別長處不在他的『穿插,藏閃』的筆法,而在於他的『無雷同,無矛盾』的描寫個性。作者自己也很注意這一點,所以第十一期上有例言一條說︰  廿二回如黃翠鳳、張蕙貞、吳雪香諸人皆是第二次描寫,所載事實言語自應前後關照;至於性情脾氣態度行為有一絲不合之處否?閱者反覆查勘之,幸甚。  這樣自覺地注意自己的技術,真可令人佩服。前人寫妓女,很少能描寫他們的個性區別的。十九世紀的中葉(一八四八)邗上蒙人的風月夢出世,始有稍稍描寫妓女個性的書。到海上花出世,一個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來描寫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覺地描寫各人的『性情,脾氣,態度,行為』,這種技術方才有充分的發展。海上花寫黃翠鳳之辣,張蕙貞之庸凡,吳雪香之憨,周雙玉之驕,陸秀寶之浪,李漱芳之癡情,衛霞仙之口才,趙二寶之忠厚,……都有個性的區別,可算是一大成功。海上花是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  但是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貢獻還在他的採用蘇州土話。我們要知道,在三十多年前,用吳語作小說還是破天荒的事。海上花是蘇州土話的文學的第一部傑作。蘇白的文學起於明代;但無論為傳奇中的說白,無論為彈詞中的唱與白,都只居於附屬的地位,不成為獨立的方言文學。蘇州土白的文學的正式成立,要從海上花算起。我在別處(吳歌甲集序)曾說︰  老實說罷,國語不過是最優勝的一種方言;今日的國語文學在多少年前都不過是方言的文學。正因為當時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學,敢用方言作文學,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積下了不少的活文學,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逐漸被公認為國語文學的基礎。我們自然不應該僅僅抱著這一點歷史遺傳下來的基礎就自己滿足了。國語的文學從方言的文學裡出來,仍需要向方言的文學裡去尋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  這是從『國語文學』的方面設想。若從文學的廣義著想,我們更不能不倚靠方言了。文學要能表現個性的差異;乞婆娼女人人都說司馬遷、班固的古文固是可笑,而張三、李四人人都說紅樓夢、儒林外史的白話也是很可笑的。古人早已見到這一層,所以魯智深與李逵都打著不少的土話,金瓶梅裡的重要人物更以土話見長。平話小說如三俠五義、小五義都有意夾用土話。南方文學中自晚明以來崑曲與小說中常常用蘇州土話,其中很有絕精采的描寫。試舉海上花列傳中的一段作個例︰  ……雙玉近前,與淑人並坐床沿。雙玉略略欠身,兩手都搭著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著雙玉頭項,把左手按著雙玉心窩,臉對臉問道︰『倪七月裡來裡一笠園,也像故歇實概樣式一淘坐來浪說個閒話,耐阿記得?』……(六十三回)  假如我們把雙玉的話都改成官話︰『我們七月裡在一笠園,也像現在這樣子坐在一塊說的話,你記得嗎?』──意思固然一毫不錯,神氣卻減少多多了。……中國各地的方言之中,有三種方言已產生了不少的文學。第一是北京話,第二是蘇州話(吳語),第三是廣州話(粵語)。京話產生的文學最多,傳播也最遠。北京做了五百年的京城,八旗子弟的游宦與駐防,近年京調戲劇的流行︰這都是京語文學傳播的原因。粵語的文學以『粵謳』為中心;粵謳起於民間,而百年以來,自從招子庸以後,仿作的已不少,在韻文的方面已可算是很有成績的了。但如今海內和海外能說廣東話的人雖然不少,粵語的文學究竟離普通話太遠,他的影響究竟還很少。介於京語文學與粵語文學之間的,有吳語的文學。論地域,則蘇、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吳語區域。論歷史,則已有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來,凡學崑曲的無不受吳音的訓練;近百年中,上海成為全國商業的中心,吳語也因此而佔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女兒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國少年心;向日所謂南蠻鴃舌之音,久已成了吳中女兒最繫人心的軟語了。故除了京語文學之外,吳語文學要算最有勢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學了。……  這是我去年九月裡說的話。那時我還沒有見著孫玉聲先生的退醒廬筆記,還不知道三四十年前韓子雲用吳語作小說的困難情形。孫先生說︰  余則謂此書通體皆操吳語,恐閱者不甚了了;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話為佳。乃韓言︰『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操吳語?』並指稿中有音無字之『?,覅』諸字,謂『雖出自臆造,然當日倉頡造字,度亦以意為之。文人游戲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別開?』  這一段記事大有歷史價值。韓君認定石頭記用京話是一大成功,故他也決計用蘇州話作小說。這是有意的主張,有計劃的文學革命。他在例言裡指出造字的必要,說,若不如此,『便不合當時神理』。這真是一針見血的議論。方言的文學所以可貴,正因為方言最能表現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話固然遠勝於古文,但終不如方言的能表現說話的人的神情口氣。古文裡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話裡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話裡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我們試引本書第二十三回裡衛霞仙對姚奶奶說的一段話做一個例︰  耐個家主公末,該應到耐府浪去尋?。耐?辰光交代撥倪,故歇到該搭來尋耐家主公?倪堂子裡倒勿曾到耐府浪來請客人,耐倒先到倪堂子裡來尋耐家主公,阿要笑話!倪開仔堂子做生意,走得進來,總是客人,阿管俚是?人個家主公!……老實搭耐說仔罷︰二少爺來裡耐府浪,故末是耐家主公;到仔該搭來,就是倪個客人哉。耐有本事,耐拿家主公看牢仔;為?放俚到堂子裡來白相?來裡該搭堂子裡,耐再要想拉得去,耐去問聲看,上海夷場浪阿有該號規矩?故歇覅說二少爺勿曾來,就來仔,耐阿敢罵俚一聲,打俚一記!耐欺瞞耐家主公,勿關倪事,要欺瞞仔倪個客人,耐當心點!  這種輕鬆痛快的口齒,無論翻成那一種方言,都不能不失掉原來的神氣。這真是方言文學獨有的長處。  但是方言的文學有兩個大困難。第一是有許多字向來不曾寫定,單有口音,沒有文字。第二是懂得的人太少。  然而方言是活的語言,是常常變化的;語言變了,傳寫的文字也應該跟著變。即如二百年前崑曲說白裡的代名詞,和現在通用的代名詞已不同了。故三十多年前韓子雲作海上花時,他不能不大膽地作一番重新寫定蘇州話的大事業。有些音是可以借用現成的字的。有時候,他還有創造新字的必要。他在例言裡說︰  蘇州土白彈詞中所載多係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蓋演義小說不必沾沾於考據也。這是採用現成的俗字。他又說︰  惟有有音而無字者。如說『勿要』二字,蘇人每急呼之,併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當時神理;又無他字可以替代。故將『勿要』二字併寫一格。閱者須知『覅』字本無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讀也。……  讀者請注意︰韓子雲只造了一個『覅』字;而孫玉聲去年出版的筆記裡卻說他造了『?』『覅』等字。這是什麼緣故呢?這一點可以證明兩件事︰(1)方言是時時變遷的。二百年前的蘇州人說︰弗要說哉。那說弗曾?(金鎖記)三十多年前的蘇州人說︰故歇覅說二少爺勿曾來。(海上花二十三回)現在的人便要說︰故歇覅說二少爺?來。孫玉聲看慣了近年新添的『?』字,遂以為這也是韓子雲創造的了。(海上奇書原本可證。)(2)這一點還可以證明這三十多年中吳語文學的進步。當韓子雲造『覅』字時,他還感覺有說明的必要。近人造『?』字時,便一直造了,連說明都用不著了。這雖是九尾龜一類的書的大功勞,然而韓子雲的開山大魄力是我們不可忘記的。(我疑心作者以『子雲』為字,後又改名『奇』,也許是表示仰慕那喜歡研究方言奇字的揚子雲罷?)關於方言文學的第二層困難──讀者太少,我們也可以引證孫先生的筆記︰  逮至兩書(海上花與繁華夢)相繼出版,韓書……吳語悉仍其舊,致客省人幾難卒讀,遂令絕好筆墨竟不獲風行於時。而繁華夢則年必再版,所銷已不知幾十萬冊。於以慨韓君之欲以吳語著書,獨樹一幟,當日實為大誤。蓋吳語限於一隅,非若京語之到處流行,人人暢曉,故不可與石頭記並論也。  『松江顛公』似乎不贊成此說。他說海上奇書的銷路不好,是因為『彼時小說風氣未盡開,購閱者鮮,又以出版屢屢愆期,尤不為閱者所喜。』但我們想來,孫先生的解釋似乎很近於事實。海上花是一個開路先鋒,出版在三十五年前,那時的人對於小說本不熱心,對於方言土話的小說尤其不熱心。那時道路交通很不便,蘇州話通行的區域很有限;上海還在轎子與馬車的時代,還在煤油燈的時代,商業遠不如今日的繁盛;蘇州妓女的勢力範圍還只限於江南,北方絕少南妓。所以當時傳播吳語文學的工具只有崑曲一項。在那個時候,吳語的小說確然沒有風行一世的可能。所以海上花出世之後,銷路很不見好,翻印的本子絕少。我做小學生的時候,只見著一種小石印本,後來竟沒有見別種本子。以後二十年中,連這種小石印本也找不著了。許多愛讀小說的人竟不知有這部書。這種事實使我們不能不承認方言文學創始之難,也就使我們對於那決心以吳語著書的韓子雲感覺格外的崇敬了。  然而用蘇白卻不是海上花不風行的唯一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學作品,富有文學的風格與文學的藝術,不是一般讀者所能賞識的。海上繁華夢與九尾龜所以能風行一時,正因為他們都只剛剛夠得上『嫖界指南』的資格,而都沒有文學的價值,都沒有深沉的見解與深刻的描寫。這些書都只是供一般讀者消遣的書,讀時無所用心,讀過毫無餘味。海上花便不然了。海上花的長處在於語言的傳神,描寫的細緻,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發展;讀時耐人仔細玩味,讀過之後令人感覺深刻的印象與悠然不盡的餘韻。魯迅先生稱贊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這是文學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但這種『平淡而近自然』的風格是普通看小說的人所不能賞識的。海上花所以不能風行一世,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然而海上花的文學價值究竟免不了一部分人的欣賞。即如孫玉聲先生,他雖然不贊成此書的蘇州方言,卻也不能不承認他是『絕好筆墨』。又如我十五六歲時就聽見我的哥哥紹之對人稱贊海上花的好處。大概海上花雖然不曾受多數人的歡迎,卻也得著了少數讀者的欣賞贊歎。當日的不能暢銷,是一切開山的作品應有的犧牲;少數人的欣賞贊歎,是一部第一流的文學作品應得的勝利。但海上花的勝利不單是作者私人的勝利,乃是吳語文學的運動的勝利。  我們在這時候很鄭重地把海上花重新校印出版。我們希望這部吳語文學的開山作品的重新出世能夠引起一些說吳語的文人的注意,希望他們繼續發展這個已經成熟的吳語文學的趨勢。如果這一部方言文學的傑作還能引起別處文人創作各地方言文學的興味,如果從今以後有各地的方言文學繼續起來供給中國新文學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麼,韓子雲與他的海上花列傳真可以說是給中國文學開一個新局面了。十五,六,三十,在北京(轉載節錄自遠東圖書公司出版『胡適文存』第三集卷六海上花列傳序) 譯者識 張愛玲  半世紀前,胡適先生為『海上花』作序,稱為『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滄海桑田,當時盛行的寫妓院的吳語小說早已跟著較廣義的『社會小說』過時了,絕跡前也並沒有第二部傑作出現。『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不如說是方言文學的第一部傑作,既然粵語閩南語文學還是生氣蓬勃,閩南語的尤其前途廣闊,因為外省人養成欣賞力的更多。  自『九尾龜』以來,吳語小說其實都是夾蘇白,或是妓女說蘇白,嫖客說官話,一般人比較容易懂。全部吳語對白,『海上花』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個,沒人敢再蹈覆轍──如果知道有這本書的話。『海上花』在十九世紀末出版;民初倒已經湮滅了。一九二○年蔣瑞藻著『小說考證』,引『譚瀛室筆記』,說『海上花列傳』作者『花也憐儂』是松江韓子雲。一九二二年清華書局翻印『海上花』,許菫父序中說︰『或曰松江韓太癡所著也。 』三年後胡適另托朋友在松江同鄉中打聽,發現孫玉聲(海上漱石生)曾經認識韓子雲,但是也不知道他的底細,輾轉代問小時報專欄作家『松江顛公』(大概是雷?,字君曜),答覆是小時報上一篇長文關於韓邦慶(字子雲),這才有了些可靠的傳記資料。胡適算出生卒年。一八九四年『海上花』出單行本,同年作者逝世,才三十九歲。  一九二六年亞東書局出版的標點本『海上花』有胡適、劉半農序。現在僅存的亞東本,海外幾家大學圖書館收藏的都算是稀有的珍本了。清華書局出的想必絕版得更早,曇花一現。迄今很少人知道。我等於做打撈工作,把書中吳語翻譯出來,像譯外文一樣,難免有些地方失去語氣的神韻,但是希望至少替大眾保存了這本書。  胡適指出此書當初滯銷不是完全因為用吳語。但是到了二○、三○年間,看小說的態度不同了,而經胡適發掘出來,與劉半農合力推薦的結果,怎麼還是一部失落的傑作?關於這一點,我的感想很多,等這國語本連載完了再談了,也免得提起內容,洩露情節,破壞了故事的懸疑。第三十八回前附記︰  亞東本劉半農序指出此書缺點在後半部大段平舖直敘寫名園名士──內中高亞白文武雙全,還精通醫道,簡直有點像『野叟曝言』的文素臣──借此把作者『自己以為得意』的一些詩詞與文言小說插入書中。我覺得尤其是幾個『四書酒令』是卡住現代讀者的一個瓶頸──過去讀書人『四書』全都滾瓜爛熟,這種文字遊戲的趣味不幸是有時間性的,而又不像『紅樓夢』裡的酒令表達個性,有的還預言各人命運。  所以『海上花』連載到中途,還是不得不照原先的譯書計劃,為了尊重原著放棄了的︰刪掉四回,用最低限度的改寫補綴起來,成為較緊湊的『六十回海上花』。回目沒動,除了第四十、四十一回兩回併一回,原來的回目是︰縱翫賞七夕鵲填橋 善俳諧一言雕貫箭衝繡閣惡語牽三劃(註?)佐瑤觴陳言別四聲代擬為︰渡銀河七夕續歡娛 衝繡閣一旦斷情誼第五十、五十一回也是兩回併一回,回目本來是︰軟廝纏有意捉訛頭(註?) 惡打岔無端嘗毒手胸中塊『穢史』寄牢騷(註?) 眼下釘小蠻(註?)爭寵眷改為︰軟裡硬太歲找碴 眼中釘小蠻爭寵  書中典故幸而有宋淇夫婦幫忙。本來還要多,多數在刪掉的四回內。好像他們還不夠忙,還要白忙!實在真對不起人。但是資料我都保留著,萬一這六十回本能成為普及本,甚至於引起研究的興趣,會再出完整的六十四回本,就還可以加註。註:即『三劃王』。註:流氓尋釁,捉出一個由頭,好訛人。註:書中高亞白與尹癡鴛打賭,要他根據一本春宮古畫冊寫篇故事,以包下最豪華的粵菜館請客作交換條件。尹癡鴛大概因為考場失意,也就借此發洩胸中塊壘。註:白居易詩︰『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寫擅歌舞的家妓。 〈英譯本序〉『海上花』的幾個問題  『海上花』第一回開始,有一段自序,下接楔子。這『回內序』描寫此書揭發商埠上海的妓女的狡詐,而毫不穢褻。在楔子中,作者花也憐儂夢見自己在海上行走,海面上鋪滿了花朵──很簡單的譬喻,海上是『上海』二字顛倒,花是通用的妓女的代名詞。在他的夢?,耐寒的梅花,傲霜的菊花,耐寂寞的空谷蘭,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反倒不如較低賤的品種隨波逐流,禁不起風浪顛簸,害蟲咬囓,不久就沉淪淹沒了,使他傷感得自己也失足落水,而是從高處跌下來,跌到上海租界華界交界的陸家石橋上。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在橋上──而不是睡在床上,可見他還在做夢──下橋撞到一個急急忙忙衝上來的青年,轉入正文。  楔子分明是同情有些妓女,與自序的黑幕小說觀點有點出入。那一段前言當是傳統中國小說例有的勸善懲淫的聲明,如果題材涉及情慾。這開場白的體裁亦步亦趨仿效『紅樓夢』的自序加楔子,而沒有它的韻致與新意。『海上花』這一節與其他部分風格迥異,會使外國讀者感到厭煩,還沒開始就看不下去了;唯一的功用是引導漢學研究者誤入歧途,去尋找暗含的神話或哲學。這部不大有人知道的傑作一八九四年出版,一九二○年中葉又被胡適與其他的五四運動健將發掘出來,而又第二次絕版。我不免關心它在海外是否受歡迎,終於斗膽刪去開首幾頁。  跋也為了同樣的原因略去了,作者最不擅長描寫風景。寫景總是沿用套語,而在此處長篇累牘形容登山樂趣,不必攀登巔頂,一覽無遺,藉以解釋為什麼他許多次要的情節都沒有結局,雖然不難推斷。跋內算是有個訪客詢問沈小紅黃翠鳳的下場。他說她們的故事已經完了。  若夫姚馬之始合終離,朱林之始離終合,洪周馬?之始終不離不合,以至吳雪香之招夫教子,蔣月琴之創業成家,諸金花之淫賤下流,文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贊小青之挾貲遠遁,潘三匡二之衣錦榮歸;黃金鳳之孀居,不若黃珠鳳儼然命婦;周雙玉之貴媵,不若周雙寶兒女成行;金巧珍背夫捲逃,而金愛珍則戀戀不去;陸秀寶夫死改嫁,而陸秀林則從一而終︰屆指悉數,不勝其勞。請俟初續告成,發印呈教。  許下另作一部續書,所透露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能幫助我們了解此書之處。第四十七回慶祝吳雪香有孕,葛仲英顯然承認她懷著他的孩子。但是結果她在續書中另嫁別人──想必是社會地位較低的貧困的男子,否則不會入贅。但是即使葛仲英厭倦了她,以他的富貴,也絕不肯讓自己的子女流落在外。若是替孩子安排另一個正當的家庭,而仍舊由生母撫養,遣嫁失寵的情婦是西方的習俗,中國沒有的。如果他突然得病早歿──似乎是這情形──他的家族親屬也一定會跟她談判,領養這嬰兒。她不肯放棄她的兒子,而且為了他招贅從良,好讓他出身清白,可見她的為人。  與齊大人的僕人小贊私會被撞破的神祕人物,顯然是齊府如夫人的胞妹蘇冠香的大姐小青,既然小贊小青在續書中私奔。擅演歌劇的女奴琪官正與冠香爭寵,她看清楚了是小青,而不肯告訴主人,只說不是我們的人,表示不敗壞門風,不必追究。代為隱瞞,顧到情敵的顏面,似乎太是個聖女。但當然是因為勢力不敵,不敢結怨。心計之深,直到跋內才揭露。  周雙寶嫁給南貨店小開倪客人,辦喜事應有盡有,『待以正室之禮』,當然不是正室了──還是說雖然娶的是妓女,仍應視為正室?  當時通行早婚,他雖然父親還在世,而且仍舊掌管店務,書中並沒提起過他年輕。當然,也許他是死了太太。但是我們知道續書中周雙玉嫁了顯貴作妾,就可以斷定倪客人也使君有婦。雙玉敲詐朱家,本來動機一半是氣不伏雙寶稱心如意嫁了人。問題有點混淆不清︰因為朱淑人無法履行諾言娶雙玉為妻,她就逼他與她情死。雖然我們後來發現純是為了勒索,還是有她不甘作妾的印象。敲詐到一萬銀元除贖身外,剩下的作嫁?,足夠她嫁任何人為妻,如果不太高攀的話。而仍舊作妾,可見不是爭名分,不過是要馬上嫁一個她自己看中的,又嫁得十分風光,出這口氣。  胡適指出書中詩詞與一篇穢褻的文言故事都是刻意穿插進去的。為了炫示作者在別方面的辭章之美。那篇小說中的小說幾乎全文都是雙關引用古文成語,如『血流漂杵』,原文指戰場傷亡人數之多。不幸別的雙關語不像這句翻譯得出。那些四書酒令也同樣引經據典,而往往巧妙地別有所指。兩首詩詞的好處也只在用典圓熟自然,譯文勢必累贅,效果恰正相反。這幾處是我唯一的刪節。為了保持節奏,不讓文氣中斷,刪後再給補綴起來,希望看不出痕跡。  我久已熟悉這部書,但是直到譯它的時候,才發現羅子富黃翠鳳定情之夕,她是從另一個男子的床上起來相就的。在妓院?本來不算什麼,但是仍舊有震撼力,由於長三堂子的濃厚的家庭氣氛么二的『媽』就不出現,只稱『本家』,可男可女──尤其是經過翠鳳那一番做作之後。此外還有幾處像這樣極度微妙的例子,我加的註解較近批註,甘冒介入之譏。 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  陳世驤教授有一次對我說︰『中國文學的好處在詩,不在小說。』有人認為陳先生不夠重視現代中國文學。其實我們的過去這樣悠長傑出,大可不必為了最近幾十年來的這點成就斤斤較量。反正他是指傳統的詩與小說,大概沒有疑義。當然他是對的。就連我這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也常在舊詩裡看到一兩句切合自己的際遇心情,不過是些世俗的悲歡得失,詩上竟會有,簡直就像是為我寫的,或是我自己寫的──不過寫不出──使人千載之下感激震動,像流行歌偶有個喜歡的調子,老在頭上心上縈迴不已。舊詩的深廣可想而知。詞的世界就彷彿較小,較窒息。舊小說好的不多,就是幾個長篇小說。  『水滸傳』源自民間傳說編成的話本,有它特殊的歷史背景,近年來才經學者研究出來,是用梁山泊影射南宋抗金的游擊隊。當時在異族的統治下,說唱者與聽眾之間有一種默契,現代讀者沒有的。在現在看來,純粹作為小說,那還是金聖嘆刪剩的七十一回本有真實感。因為中國從前沒有『不要君主』的觀念,反叛也往往號稱勤王,清君側。所以梁山泊也只反抗貪官污吏,雖然打家劫舍,甚至於攻城略地,也還是『忠心報答趙官家』(阮小七歌詞)。這可以歸之於眾好漢不太認真的自騙自,與他們的首領宋江或多或少的偽善──也許僅只是做領袖必須有的政治手腕。當真受招安征方臘,故事就失去了可信性,結局再悲涼也沒用了。因此『水滸傳』是歷經金、元兩朝長期淪陷的時代累積而成的鉅著,後部有built-in(與藍圖俱來的)毛病。  『金瓶梅』採用『水滸傳』的武松殺嫂故事,而延遲報復,把姦夫淫婦移植到一個多妻的家庭裡,讓他們多活了幾年。這本來是個巧招,否則原有的六妻故事照當時的標準不成為故事。不幸作者一旦離開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滸』的架構內,就機械化起來。事實是西門慶一死就差多了,春梅、孟玉樓,就連潘金蓮的個性都是與他相互激發行動才有戲劇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說過後部遠不如前。  中共的『文匯』雜誌一九八一年十一月號有一篇署名夏閎的『雜談金瓶梅詞話』,把重心放在當時的官商勾結上。那是典型的共產主義的觀點,就像蘇俄讚美狄更斯暴露英國產業革命時代的慘酷。其實儘有比狄更斯寫得更慘的,狄更斯的好處不在揭發當時社會的黑暗面。但是夏文分析應伯爵生子一節很有獨到處。西門慶剛死了兒子,應伯爵倒為了生兒子的花費來借錢,正觸著痛瘡,只好極力形容丑化小戶人家添丁的苦處,才不犯忌。我看過那麼些遍都沒看出這一層,也可見這部書精彩場面之多與含蓄。書中色情文字並不是不必要,不過不是少了它就站不住。  『水滸傳』被腰斬,『金瓶梅』是禁書,『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沒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書倒有兩本是歷史神話傳說,缺少格雷亨.葛林(Greene)所謂『通常的人生的迴』。似乎實在太貧乏了點。  『海上花』寫這麼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夥西崽,雖然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在他們生活裡的比重很大。就連陶玉甫、李漱芳這一對情侶,自有他們自己的內心生活,玉甫還是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李漱芳這位東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養病,『大拂其意』,她寧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為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讓他娶她為妻,她偏不嫁他作妾;而且退藏於密,就不能再共遊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還可以讓跟局的娘姨大姐釘著他,寸步不離。一旦內外隔絕,再信任他也還是放心不下。  陶玉甫、李漱芳那樣強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沒有的。書中的普通人大概可以用商人陳小雲作代表──同是商人,洪善卿另有外快可賺,就不夠典型化。第二十五回洪善卿見了陳小雲,問起莊荔甫請客有沒有他,以及莊荔甫做掮客掮的古玩有沒有銷掉點。『須臾詞窮意竭,相對無聊』。在全國最繁華的大都巿裡,這兩個交遊廣闊的生意人,生活竟這樣空虛枯燥,令人愕然慘然,原來一百年前與現代是不同。他們連麻將都不打,洪善卿是不會,陳小雲是不賭。唯一的娛樂是嫖,而都是四五年了的老交情,從來不想換新鮮。這天因為悶得慌,同去應邀吃花酒之前先到小雲的相好金巧珍處打茶圍。小雲故意激惱巧珍,隨又說明是為了解悶。──這顯然是他們倆維持熱度的一種調情方式。後文巧珍也有一次故起波瀾,拒絕替他代酒,怪她姐姐金愛珍不解風情,打圓場自告奮勇要替他喝這杯酒。──巧珍因而翻舊賬,提起初交時他的一句嘔人的話。沒有感情她決不會一句玩話幾年後還記得,所以這一回回目說她『翻前事搶白更多情』。  兩人性格相仿,都圓融練達。小雲結交上了齊大人,向她誇耀,當晚過了特別歡洽的一夜。丈夫遇見得意的事回家來也是這樣。這也就是愛情了。  『婊子無情』這句老話當然有道理,虛情假意是她們的職業的一部份。不過就『海上花』看來,當時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么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雙珠幾乎閒適得近於空閨獨守──當然她是老鴇的親生女兒,多少有點特殊身分,但是就連雙寶,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詫異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晝宣淫更被視為異事。(見第二十六回陸秀林引楊家媽語)在這樣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對稍微中意點的男子是有反應的。如果對方有長性,來往日久也容易發生感情。  洪善卿、周雙珠還不止四五年,但是王蓮生一到江西去上任,洪善卿就『不大來』了。顯然是因為善卿追隨王蓮生,替他跑退,應酬場中需要有個長三相好,有時候別處不便密談,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等於他的副業的辦公室。但是他與雙珠之間有徹底的了解。他替沈小紅轉圜,一定有酬勞可拿;與雙珠拍檔調停雙玉的事,敲詐到的一萬銀元他也有份。  雙珠世故雖深,宅心仁厚。她似乎厭倦風塵,勸雙玉不要太好勝的時候,就說反正不久都要嫁人的,對善卿也說這話。他沒接這個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屬意於他。  他看出她有點妒忌新來的雙玉生意好,也勸過她。有一次講到雙玉欺負雙寶,他說︰『你幸虧不是討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明指她生意竟不及一個清倌人。雙珠倒也不介意,真是知己了。  書中屢次刻劃洪善卿的勢利淺薄,但是他與雙珠的友誼,他對雙寶、阿金的同情,都給他深度厚度,把他這人物立體化了。慰雙寶的一場小戲很感動人。──雙寶搬到樓下去是貶謫,想必因為樓下人雜,沒有樓上嚴緊。  羅子富與蔣月琴也四五年了。她有點見老了,他又愛上了黃翠鳳。但是他對翠鳳的傾慕倒有一大半是佩服她的為人,至少是靈肉並重的。他最初看見她坐馬車,不過很注意,有了個印象,也並沒打聽她是誰,不能算驚豔或是一見傾心。聽見她制伏鴇母的事才愛上了她。此後一度稍稍冷了下來,因為他詫異她自立門戶的預算開支那麼大,有點看出來她敲他竹槓。她遷出的前夕,他不預備留宿,而她堅留,好讓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補穿孝,又使他戀慕這孝女起來。  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誇張一個異性與其他一切異性的分別。書中這些嫖客的從一而終的傾向,並不是從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習慣的動物』,不想換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與性同樣必要──愛情。過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婚姻不自由,買妾納婢雖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裡是在社交的場合遇見的,而且總要來往一個時期,即使時間很短,也還不是穩能到手,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這制度化的賣淫,已經比賣油郎花魁女當時的手續高明得多了──就連花魁女這樣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渡資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樓(劇中也是漢字『青樓』)也是如此。──到了『海上花』的時代,像羅子富叫了黃翠鳳十幾個局,認識了至少也有半個月了。想必是氣她對他冷淡,故意在蔣月琴處擺酒,饞她,希望她對他好點,結果差點弄巧成拙鬧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後,又還被澆冷水,飽受挫折,才得遂意。  琪官說她和瑤官羡慕倌人,看哪個客人好,就嫁哪個。雖然沒這麼理想,妓女從良至少比良家婦女有自決權。嫁過去雖然家裡有正室,不是戀愛結合的,又不同些。就怕以後再娶一個回去,不過有能力三妻四妾的究竟不多。  盲婚的夫婦也有婚後發生愛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愛,缺少緊張懸疑,憧憬與神祕感,就不是戀愛,雖然可能是最珍貴的感情。戀愛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這髒亂的角落裡還許有機會。再就只有聊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  直到民初也還是這樣。北伐後,婚姻自主、廢妾、離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戀愛婚姻流行了,寫妓院的小說忽然過了時,一掃而空,該不是偶然的巧合。  『海上花』第一個專寫妓院,主題其實是禁果的?園,填寫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重要的空白。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  王蓮生在張蕙貞的新居擺雙檯請客,被沈小紅發現了張蕙貞的存在,兩番大鬧,鬧得他『又羞又惱,又怕又急』。她哭著當場尋死覓活之後,陪他來的兩個保駕的朋友先走,留下他安撫她。  小紅卻也抬身送了兩步,說道︰『倒難為了你們。明天我們也擺個雙檯謝謝你們好了。』說著倒自己笑了。蓮生也忍不住要笑。  她在此時此地竟會幽默起來,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可見他們倆之間自有一種共鳴,別人不懂的。如沈小紅所說,他和張蕙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寫王蓮生另有了個張蕙貞,回目『墊空檔快手結新歡』,『墊空檔』一語很費解。沈小紅並沒有離開上海,一直與蓮生照常來往。除非是因為她跟小柳兒在熱戀,對他自然與前不同了。他不會不覺得,雖然不知道原因。那他對張蕙貞自始至終就是反激作用,借她來填滿一種無名的空虛悵惘。  異性相吸,除了兩性之間,也適用於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小紅大鬧時,『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蓮生也並沒倒胃口,後來還舊事重提,要娶她。這純是感情,並不是暴力刺激情慾。打鬥後,小紅的女傭阿珠提醒他求歡贖罪,他勉力以赴,也是為了使她相信他還是愛她,要她。  他們的事已經到了花錢買罪受的階段,一方面他倒又十分欣賞小悍婦周雙玉,雖然雙玉那時候還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諷往往如此。劉半農為書中白描的技巧舉例,引這兩段,都是與王蓮生有關的︰蓮生等撞過『亂鐘』,屈指一數,恰是四下,乃去後面露台上看時,月色中天,靜悄悄的,並不見有火光。回到房裡,適值一個外場先跑回來報說︰『在東棋盤街那兒』。蓮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開直了玻璃窗向東南望去,在牆缺裡現出一條火光來。(第十一回)  阿珠只裝得兩口煙,蓮生便不吸了,忽然盤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煙。巧囡送上水煙筒,蓮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吊下兩點眼淚。(第五十四回,原第五十七回)  第一段有舊詩的意境。第二段是沈小紅的舊僕阿珠向蓮生問起︰『小紅先生那兒就是個娘在跟局?』又問︰『那麼大阿金出來了,大姐也不用?』蓮生只點點頭。下接吸水煙一節。  小紅為了姘戲子壞了名聲,落到這地步。他對她徹底幻滅後,也還餘情未了。寫他這樣令人不齒的懦夫,能提升到這樣淒清的境界,在愛情故事上是個重大的突破。  我十三四歲第一次看這書,看完了沒的看了,才又倒過來看前面的序。看到劉半農引這兩段,又再翻看原文,是好!此後二十年,直到出國,每隔幾年再看一遍『紅樓夢』『金瓶梅』,只有『海上花』就我們家從前那一部亞東本,看了『胡適文存』上的『海上花』序去買來的,別處從來沒有。那麼些年沒看見,也還記得很清楚,尤其是這兩段。  劉半農大概感性強於理性,竟輕信清華書局版許菫父序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記傳聞,以為『海上花』是借債不遂,寫了罵趙樸齋的,理由是灱此書最初分期出版時,『例言』中說︰所載人名事實,均係憑空捏造,並無所指。  劉半農認為這是小說家慣技;這樣鄭重聲明,更欲蓋彌彰,是『不打自招』;牞趙樸齋與他母妹都不是什麼壞人,在書中還算是善良的,而下場比誰都慘,分明是作者存心跟他們過不去。  『書中人物純係虛構』,已經成為近代許多小說例有的聲明,似不能指為『不打自招』。好人沒有好下場,就是作者借此報復洩憤,更是奇談,彷彿世界上沒有悲劇這樣東西,永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胡適分析許序與魯迅的小說史,列舉二人所記傳聞的矛盾︰許︰趙樸齋盡買其書而焚之。(顯然出單行本時趙尚未死。)魯︰趙重賂作者,出到第二十八回輟筆。趙死後乃續作全書。許︰作者曾救濟趙。魯︰趙常救濟作者。許︰趙妹實曾為娼。魯︰作者誣她為娼。  胡適又指出韓子雲一八九一年秋到北京應鄉試,與暢銷作家海上漱石生(孫玉聲)同行南歸,孫可以證明他當時不是個窮極無賴靠敲詐為生的人。『海上花』已有廿四回稿,出示孫。次年二月,頭兩回就出版了,到十月出版到第二十八回停版,十四個月後出單行本。  寫印一部二十五萬字的大書要費多少時間?中間那有因得『重賂』而輟筆的時候?  又引末尾趙二寶被史三公子遺棄,吃盡苦頭,被惡客打傷了,昏睡做了個夢,夢見三公子派人來接她,她夢中向她母親說的一句話,覺得單憑這一句,『這書也就不是一部謗書』︰媽,我們到了三公子家裡,起先的事,不要去提起。這十九個字,字字是血,是淚,真有古人說的『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風格!這部『海上花列傳』也就此結束了。─胡適序第二節。  此書結得現代化,戛然而止。作者踽踽走在時代前面,不免又有點心虛膽怯起來,找補了一篇『跋』,一一交代諸人下場,假托有個訪客詢問。其實如果有讀者感到興趣,決不會不問李浣芳是否嫁給陶玉甫,唯一的一個疑團。李漱芳死後,她母親李秀姐要遵從她的遺志,把浣芳給玉甫作妾,玉甫堅拒,要認她作義女,李秀姐又不肯。陶雲甫自稱有辦法解決,還沒來得及說出來,被打斷了,就此沒有下文了。  陶雲甫唯一關心的是他弟弟,而且也決沒有逼著弟弟納妾之理,不過他也覺得浣芳可愛(見第四十一回──原第四十三回),要防玉甫將來會懊悔,也許建議把浣芳交給雲甫自己的太太,等她大一點再說,還是可以由玉甫遣嫁。但是玉甫會堅持名分未定,不能讓她進門。僵持拖延下去,時間於李秀姐不利,因為浣芳不宜再在妓院裡待下去。一明白了玉甫是真不要她,也就只好讓他收作義女了。  浣芳雖然天真爛漫,對玉甫不是完全沒有洛麗塔心理。納博柯夫名著小說『洛麗塔』──拍成影片由詹姆斯梅遜主演──寫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互相引誘成姦。在心理學上,小女孩會不自覺地誘惑自己父親。浣芳不但不像洛麗塔早熟,而且晚熟到近於低能兒童,所以她初戀的激情更百無禁忌,而仍舊是無邪的。如果嫁了玉甫,兩人之間過去的情事就彷彿給追加了一層曖昧的色彩。玉甫也許就為這緣故拒絕,也是向漱芳的亡靈自明心跡,一方面也對自己撇清──他不是鐵石人,不會完全無動於衷。  作者不願設法代為撮合,大快人心,但是再寫下去又都是反高潮,認義女更大殺風景。及早剪斷,不了了之,不失為一個聰明的辦法。  劉半農惋惜此書沒多寫點下等妓院,而掉轉筆鋒寫官場清客。我想這是劉先生自己不寫小說,不知道寫小說有時候只要剪裁得當,予人的印象彷彿對題材非常熟悉;其實韓子雲對下級妓院恐怕知道的盡於此矣。從這書上我們也知道低級妓院有性病與被流氓毆打的危險,妓女本身也帶流氣,碰見殷實點的客人就會敲詐。大概只能偶一觀光,不能常去。文藝沒什麼不應當寫哪一個階級。而且此處結構上也有必要,因為趙二寶跟著史三公子住進一笠園,過了一陣子神仙眷屬的日子,才又一跤栽下來,爬得高跌得重。如果光是在他公館裡兩人鎮日相對,她也還是不能完全進入他的世界,比較單調,容易膩煩。  寫一笠園,至少讓我們看到家妓制度的珍貴的一瞥。『紅樓夢』裡學戲的女孩子是特殊情形,專為供奉歸寧的皇妃的。一般大概像此書的琪官、瑤官的境遇。瑤官虛歲十四,才十三歲,被主人收用已經有些時了。書中喜歡幼女的只有齊韻叟一人──別人只喜歡跟她們鬧著玩。尹癡鴛倒是愛林翠芬,但是也寧可用張秀英洩慾。而齊韻叟也並不是因為年老體衰,應付不了成熟的女性──他的新寵是嫁人復出的蘇冠香。  琪官、瑤官與孫素蘭夜談,瑤官說孫素蘭跟華鐵眉要好,一定是嫁他了。孫素蘭笑她說得容易,取笑她們倆也嫁齊大人。瑤官說她『說說就說到歪裡去』,也就是說老人姦淫幼女,不能相提並論。書中韻叟與琪官的場面寫得十分蘊藉,只借口沒遮攔的瑤官口中點一筆。  齊韻叟帶著琪官、瑤官在竹林中撞見小贊,似乎在向另一人求告,沒看清楚是誰,這人已經跑了。事後盤問她們,琪官示意瑤官不要說,只告訴韻叟『不是我們花園裡的人,』想必是說不是齊府的人,不致玷辱門風。這件事從此沒有下文了,直到『跋』列舉諸人下場,有『小贊小青挾貲遠遁』句。原來小贊私會的是蘇冠香的大姐小青。相等於『詩婢』的詩僮小贊,竟拋下舉業,與情人私奔捲逃。那次約會被撞破,琪官代為隱瞞,想必是怕結怨。蘇冠香是小小姨身分,皇親國戚兼新寵,正如楊貴妃的妹妹虢國夫人。琪官雖然不知道冠香向韻叟誣賴她與孫素蘭同性戀,一定也曉得她是冠香的『眼中釘』(見回目)。再揭破醜聞使冠香大失面子,更勢不兩立了。那神秘人物是小青,書中沒有交代,就顯不出琪官的機警與她處境的艱難。  總是因為書至此已近尾聲,下文沒有機會插入小贊小青的事,只好在跋內點破,就像第十三回『抬轎子周少和碰和』的事也只在回目中點明,回內隻字不提。  但是由跋追補一筆,力道不夠。當時琪官一味息事寧人,不許瑤官說出來,使人不但氣悶而且有點反感。她說與小贊在一起的是外人,倌人帶來的大姐除了小青,還有林素芬、林翠芬也帶了大姐來,大概是娘姨大姐各一,兩人合用。像趙二寶就只帶了個娘姨阿虎,替她梳頭,那是不可少的。孫素蘭只帶一個大姐,想必是像衛霞仙處阿巧的兩個同事,少數會梳頭的大姐。  娘姨不大有年輕貌美的。小贊向這人求告,似是向少女求愛或求歡──再不然就是身分較高的人。  書中男僕如張壽、匡二都妒忌主人的艷福,從中搗亂,激動得簡直有點心理變態。曾經有人感嘆中國的女僕長年禁慾,其實男僕也不能有家庭生活。固然可以嫖妓;倒從來沒有妄想倌人垂青的,這一點上階級觀念非常嚴。不過小贊不是普通的傭僕,有學問有前途,而有屢次當眾出風頭。平時倌人時刻有娘姨跟著,在一笠園中卻自由自在,如蘇冠香、林翠芬都獨自遊蕩。因此有可能性的女子浩如煙海,無從揣測。比較像是孫素蘭的大姐,琪官代瞞是衛護義姊──還是失意的林翠芬移情別戀?這些模糊的疑影削弱了琪官的這一場戲,也是她的最後一場,使這特出的少女整個的畫像也為之減色。等到看到跋才知道是小青,這才可能琢磨出琪官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已經遲了一步。  作者的同鄉松江顛公寫他『與某校書最暱,常日匿居其妝閣中』,但是又說他『家境……寒素』。劉半農說︰  相傳花也憐儂本是鉅萬家私,完全在堂子裡混去了。這句話大約是確實的,因為要在堂子裡混,非用錢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鉅萬家私不可。  也許聰明人不一定要有鉅萬家私,只要肯揮霍,也就充得過去了。他沒活到四十歲,倒已經『家境……寒素』,大概錢不很多,禁不起他花。  作者在『例言』裡說︰『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其實『紅樓夢』已有,不過不這麼明顯。(參看宋淇著『紅樓夢裡的病症』等文)有些地方他甚至於故意學『紅樓夢』,如琪官、瑤官等小女伶住在梨花院落──『紅樓夢』的芳官、藕官等住在梨香院。小贊學詩更是套香菱學詩。『海上花』裡一對對的男女中,華鐵眉、孫素蘭二人唯一的兩場戲是吵架與或多或少的言歸於好,使人想起賈寶玉、林黛玉的屢次爭吵重圓。這兩場比高亞白、尹癡鴛二才子的愛情場面都格調高些。  華鐵眉顯然才學不輸高亞白、尹癡鴛,但是書中對他不像對高尹的譽揚,是自畫像的謙抑的姿勢。口角後與孫素蘭在一笠園小別重逢,他告訴她送了她一打香檳酒,交給她的大姐帶回去了。不論作者是否知道西方人向女子送花道歉的習俗──往往是一打玫瑰花──此處的香檳酒也是表示歉意的。一送就是一箱,──十二瓶一箱──手面闊綽。孫素蘭問候他的口吻也聽得出他身體不好。作者早故,大概身體不會好。  當時男女僕人已經都是僱傭性質了,只有婢女到本世紀還有。書中只有華鐵眉的『家奴華忠』十分觸目。又一次稱為『家丁』,此外只有洋廣貨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   明人小說『三言二拍』中都是僕從主姓。婢女稱『養娘』,『娘』作年輕女子解,也就是養女。僮僕想必也算養子了。所以『金瓶梅』中僕人稱主人主婦為『爹』『娘』,後世又升格為『爺(爺)』『奶奶』。但是『金瓶梅』中僕人無姓,只有一個善頌善禱的名字如『來旺』,像最普通的狗名『來富』。這可能是因為『三言二拍』是江南一帶的作品,保留了漢人一向的習俗,『金瓶梅』在北方,較受胡人的影響。遼金元都歧視漢人,當然不要漢人僕役用他們的姓氏。  清康熙時河南人李綠園著『歧路燈』小說,書中譚家僕人名叫王中。乾隆年間的『兒女英雄傳』裡,安家老僕華忠也用自己的姓名。顯然清朝開始讓僕人用本姓。同是歧視漢人,卻比遼金元開明,不給另取寵物似的名字,替他們保存了人的尊嚴。但是直到晚清,這不成文法似乎還沒推廣到南方民間。  年代介於這兩本書之間的『紅樓夢』裡,男僕有的有名無姓,如來旺(旺兒)、來興(興兒),但是絕大多數用自己原來的姓名,如李貴、焦大、林之孝等。來旺與興兒是賈璉夫婦的僕人,來自早稿『風月寶鑑』,賈瑞與二尤等的故事,裡面當然有賈璉、鳳姐。此後寫『石頭記』,先也還用古代官名地名,僕名也仍遵古制;屢經改寫,越來越寫實,僕人名字也照本朝制度了。因此男僕名字分早期後期兩派。唯一的例外是鮑二,雖也是賈璉、鳳姐的僕人,而且是二尤故事中的人物,卻用本姓。但是這名字是寫作後期有一次添寫賈母的一句雋語︰『我哪記得揹著抱著的?』──賈璉、鳳姐為鮑二家的事吵鬧時──才為了諧音改名鮑二,想必原名來安之類。  『海上花』裡也是混合制。齊韻叟的總管夏餘慶,朱藹人兄弟的僕人張壽,李實夫叔姪的匡二,都用自己原來的姓名。朱家李家都是官宧人家。知縣羅子富的僕人高升不會是真姓高,『高升』『高發』是官場僕人最普通的『藝名』,可能是職業性跟班,流動性大,是熟人薦來的,不是羅家原有的家人,但是仍舊可以歸入自己有姓的一類。  火災時王蓮生向外國巡警打了兩句洋文,才得通過,顯然是洋務官員。他對詩詞的態度傖俗(第三十三回),想必不是正途出身。他的僕人名叫來安,商人陳小雲的僕人叫長福,都是討吉利的『奴名』,無姓。  洋廣貨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奢』字是借用字音,原名疑是『捨子』(捨給佛門),『捨』音『奢』,但是吳語音『所』,因此作者沒想到是這個字。孩子八字或是身體不好,掛名入寺為僧,消災祈福,所以乳名叫捨子,不是善頌善禱的奴名,因此應當有姓──姓殳,像華鐵眉的家丁華忠姓華一樣。  華鐵眉住在喬老四家裡,顯然家不在上海。他與賴公子、王蓮生都是世交,該是舊家子弟。殳三是廣東人,上代是廣州大商人,在他手裡賣掉許多珍貴的古玩。  『華』『花』二字相通,華鐵眉想必就是花也憐儂了。作者的父親曾任刑部主事,他本人沒中舉,與殳三同是家道中落,一個住在松江,一個寄籍上海,都相當孤立,在當代主流外。那是個過渡時代,江南華南有些守舊的人家,僕人還是『家生子兒』(『紅樓夢』中語),在法律上雖然自由,仍舊終身依附主人,如同美國南北戰爭後解放了的有些黑奴,所以仍應像明代南方的僕從主姓。  官場僕人都照滿清制度用本姓,但是外圍新進如王蓮生──海禁開後才有洋務官員──還是照民間習俗,不過他與陳小雲大概原籍都在長江以北,中原的外緣,還是過去北方的遺風,給僕人取名來安,長福──如河南就已經滿化了。以至於有三種制度並行的怪現象。  華鐵眉『不喜熱鬧』,酒食『徵逐狎呢皆所不喜』。這是作者自視的形象,聲色場中的一個冷眼人,寡慾而不是無情。也近情理,如果作者體弱多病。  寫華鐵眉特別簡略,用曲筆,因為不好意思多說。本來此書已經夠簡略的了。『金瓶梅』『紅樓夢』一脈相傳,儘管長江大河滔滔泊泊,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致引起後世許多誤解與爭論。『海上花』承繼了這傳統而走極端,是否太隱晦了?  沒有人嫌李商隱的詩或是英格瑪?柏格曼的影片太晦。不過是風氣時尚的問題。胡適認為『海上花』出得太早了,當時沒人把小說當文學看。我倒覺得它可惜晚了一百年。一七九一年『紅樓夢』付印,一百零一年後『海上花』開始分期出版。『紅樓夢』沒寫完還不要緊,被人續補了四十回,又倒過來改前文,使鳳姐、襲人、尤三姐都變了質,人物失去多面複雜性。鳳姐雖然貪酷,並沒有不貞。襲人雖然失節再嫁,『初試雲雨情』是被寶玉強迫的,並沒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蕩的過去被刪掉了,殉情的女人必須是純潔的。  原著八十回中沒有一件大事,除了晴雯之死。抄檢大觀園後,寶玉就快要搬出園去,但是那也不過是回到第二十三回入園前的生活,就只少了個晴雯。迎春是眾姐妹中比較最不聰明可愛的一個,因此她的婚姻與死亡的震撼性不大。大事都在後四十回內。原著可以說沒有輪廓,即有也是隱隱的,經過近代的考據才明確起來。一向讀者看來,是後四十回予以輪廓,前八十回只提供了細密真切的生活質地。  前幾年有報刊舉行過一次民意測驗,對『紅樓夢』裡印象最深的十件事,除了黛玉葬花與鳳姐的兩段,其他七項都是續書內的!如果說這種民意測驗不大靠得住,光從常見的關於『紅樓夢』的文字上──有些大概是中文系大學生的論文,拿去發表的──也看得出一般較感興趣的不外鳳姐的淫行與臨終爹鬼索命;妙玉走火入魔;二尤──是改良尤三姐;黛玉歸天與『掉包』同時進行,黛玉向紫鵑宣稱『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就像連紫鵑都疑心她與寶玉有染。這幾折單薄的傳奇劇,因為抄本殘缺,經高鶚整理添寫過,(詳見拙著『紅樓夢魘』)補綴得也相當草率,像棚戶利用大廈的一面牆。當時的讀者逕視為原著,也是因為實在渴望八十回抄本還有下文。同一願望也使現代學者樂於接受續書至少部份來自遺稿之說。一般讀者是已經失去興趣了,但是每逢有人指出續書的種種毛病,大家太熟悉內容,早已視而不見,就彷彿這些人無聊到對人家的老妻評頭品足,令人不耐。  拋開『紅樓夢』的好處不談,它是第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長篇小說,而我們是一個愛情荒的國家。它空前絕後的成功不會完全與這無關。自從十八世紀末印行以來,它在中國的地位大概全世界沒有任何小說可比──在中國倒有『三國演義』,不過『三國』也許口傳比讀者更多,因此對宗教的影響大於文字上的。  百廿回『紅樓』對小說的影響大到無法估計。等到十九世紀末『海上花』出版的時候,閱讀趣味早已形成